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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宋钢和李光头分家了。他害怕见到李光头,他是在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回家中,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放进了那只旧旅行袋,把两个人共有的钱分成两份,自己拿走一份,另一份放在桌子上,剩下的零钱全归李光头,又把李光头给他配的那把钥匙压在了钱的上面,然后关上门,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和李光头相依为命的屋子,他搬到五金厂的集体宿舍去住了。

    宋钢和林红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地下爱情以后,决定公开他们的恋情了,当然这是林红的决定。林红选择了电影院,那天晚上我们刘镇的群众吃惊地看着林红和宋钢并肩走入了电影院,林红吃着瓜子和宋钢说说笑笑,找到自己的座位后,两个人并排坐了下来,林红继续旁若无人地吃着瓜子,旁若无人地与宋钢亲热地说着话。倒是宋钢谦和地和所有认识他的人点头打招呼。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个个百感交集,电影开始放映后,那些没有结婚的男群众和已经结婚了的男群众,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看银幕,另一半时间偷偷看这两个人,在两侧的扭着头,在前面的回过头,在后面的伸长了脖子。看完电影后,这个晚上不知道多少个多情的男群众辗转反侧,失眠睡不着,宋钢让他们羡慕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接下去林红和宋钢时常一起出现在大街上。林红似乎更漂亮了,她的脸上始终挂着轻松的微笑。城里的老人们伸手指点着她,说这是个泡在蜜罐里的姑娘。宋钢走在林红身边时幸福得不知所措,几个月下来后他还是改不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。城里的老人们说他实在不像一个恋人,说他还不如那个气势汹汹的李光头,李光头起码还像个保镖,这个宋钢充其量也就是个随从跟班。

    在幸福里晕头转向的宋钢买了一辆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,这差不多花去了他全部的积蓄。这永久牌自行车是什么?在当年就是现在的奔驰宝马了,一年分配到我们县里也就是三辆,那年月别说是没钱了,有钱也买不到亮闪闪的永久牌。林红的叔叔是五金公司的经理,专管每年三辆永久牌自行车卖给谁,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,多少人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。林红为了让宋钢在我们刘镇出人头地,整天缠着她的叔叔,差不多都要哭哭啼啼了,要这个叔叔给她亲爱的宋钢弄一辆永久牌。林红的父亲也是对这个弟弟缠住不放,林红的母亲都快指着鼻子骂这个小叔子了。林红的叔叔万般无奈,咬咬牙将本来应该给县人武部部长的永久牌自行车,给了林红那个亲爱的宋钢。

    宋钢从此春风得意,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风驰电掣,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,亮闪闪的自行车晃得我们刘镇的群众眼花缭乱,他还时时按响车铃,清脆的铃声让群众听了不是吞口水就是流口水。他下了车就会拿出塞在座位下面的一团棉线,仔细擦去车上的灰尘,所以他的永久牌是永久地亮闪闪。不管是刮风下雨,还是雪花飘飘,他的永久牌都是一尘不染,比他的身体还干净,他一个月也就是洗澡四次,可他的永久牌天天都要擦。

    那些日子林红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,每天早晨当清脆的铃声在她门外响起时,就知道她的专车、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了。她笑吟吟地出门,侧身坐在永久牌的后座上,一路欣赏着众人羡慕的眼神,去她的针织厂上班了。当她每次下班走出厂门时,英俊的宋钢和亮闪闪的永久牌已经等候在那里了,她坐上幸福的永久牌,前面的后背是那个让她幸福的男人,她一上车就会提醒宋钢:

    “打铃,快打铃。”

    宋钢立刻将车铃按出一连串的响声。林红侧身看着厂里其他女工们落在后面,优越感油然而生。她们累了一天了,还要靠自己的两只脚把她们带回家,她却已经坐上专车了。

    只要林红在车上,永久牌的铃声就会响个不停,一路上只要见到认识的人,林红就会提醒宋钢打铃。宋钢每次都是卖力地打出了像街道一样长的铃声来。林红的微笑里充满了自豪,她一路上笑着和认识她的人点头打招呼。

    这时候我们刘镇的老人们觉得宋钢像个恋人了,他们说宋钢骑车的模样像从前骑马的将军,他打出的一串串铃声就像马鞭声声。

    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,带着美丽的林红,遇到谁都要打上一阵子铃声,就是见了李光头他不打铃了。李光头还是满脸的牛气,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迎面走来。这时候宋钢反而是一阵心虚,一阵慌张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扭过头去,歪着脑袋骑车了,好像眼睛长在耳朵上。林红就不一样了,她看到李光头时赶紧让宋钢打铃,可是宋钢打出来的铃声总是七零八落,那种一连串的响亮铃声他怎么也打不出来了。林红知道宋钢是怎么了,她马上伸手搂住宋钢的腰,把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,满脸幸福和骄傲地看着李光头,看着李光头故作镇静的模样,林红就会咯咯地笑,就会指桑骂槐地说:

    “宋钢,你看呀,这是谁家的落水狗?”

    李光头听到了林红的话,嘴里嘟哝地骂出了一连串的“他妈的”,比宋钢的铃声还要长。然后就是一脸的失落,心想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的兄弟跑了,自己的兄弟跟着自己的女人跑了,自己什么都没有了,他妈的鸡飞蛋打,他妈的竹篮打水一场空。看着宋钢和林红的永久牌远去以后,李光头才把自信找回来,他自言自语地说:

    “来日方长呢,谁是落水狗还难说……”

    接下去他开始鼓励自己了,满嘴唾沫地说:“老子以后弄一辆超大型永久牌,前面坐西施,后面载貂蝉,怀里抱个王昭君,背上驮个杨贵妃。老子带着这古代四大美女骑上他妈的七七四十九天,从当代骑到古代去,再从古代骑到当代来,老子高兴了还要骑到未来去……”

    林红和宋钢的恋情曝光以后,我们刘镇最大的爱情悬念终于揭晓了,未婚的男青年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似的纷纷死了心。这些死了心的男青年纷纷去找其他未婚的女青年,于是我们刘镇谈情说爱的男女青年,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冒了出来,把我们刘镇的大街弄得甜甜蜜蜜,让我们刘镇的老人目不暇接。老人们伸出一根手指说:

    “好像都有了,都有女人了……那个李光头还没有。”

    刘镇的群众很少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了,李光头瘦了一圈,像是得了一场大病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自杀未遂的宋钢幸福地夺门而出,李光头暴跳如雷地骂了一个小时,然后鼾声如雷地睡了八个小时。早晨醒来后看到宋钢的床还是空着,李光头屋里屋外侦察了一遍,没有发现宋钢回来的蛛丝马迹,嘴里“咦咦”地叫了起来,他不知道宋钢在林红的家门口守候了一夜,以为宋钢是躲着他,李光头哼哼地说:

    “你躲得了一时,躲不了一世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宋钢仍然没有回家,到了晚上李光头坐在桌前,想了一条又一条对付宋钢的计策,可是没有一条是毒计,李光头只好全部否决。李光头最后想出了一条煽情计,就是拉住宋钢的胳膊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回忆童年岁月,他和宋钢的童年血淋淋泪汪汪,两个孩子举目无亲相依为命。李光头相信这样一来,宋钢肯定会羞愧地低下头,肯定会难舍难分地把林红让给他。李光头得意洋洋,觉得这才是一条毒计,而且是剧毒之计。李光头一直等到了深夜,等得李光头哈欠连连,上下眼皮直打架,宋钢还是没有回家,李光头只好骂骂咧咧上床睡觉了。上床前李光头环顾屋子,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宋钢即使有天大的本事,也得回家来,到时再使出他的煽情计。

    第三天李光头下班回家,见到桌子上的钱和钥匙以后,知道大事不妙了,知道跑掉的和尚不要庙了。李光头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,把中国话里面难听的都找出来骂上一遍,又把抗战电影里学来的日本话骂上两句,还想找几句美国话,美国话他一句都不知道了,只好哑口无言地坐在床上发呆发痴。李光头心想自己小看宋钢了,宋钢读过半部破烂的《孙子兵法》,自己的煽情计还没有使出来,宋钢抢先使出了三十六计里的走为上计。

    这天晚上李光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,此后一个月他都是茶饭不香睡眠不足。李光头人瘦了,话也少了,不过走在大街上时仍然威风凛凛。他见到过几次宋钢,每次宋钢都是远远地躲开了;他也见到过几次林红,每次林红都和宋钢走在一起,林红亲热地捏着宋钢的手,让李光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。后来宋钢骑上了永久牌,后面坐上了美林红,风光无限地从李光头身旁闪闪而去,李光头已经不是痛苦了,而是觉得自己颜面尽失。

    我们刘镇的群众都是好记性,都记得李光头痛揍那两个爱情炒作者时说的话,李光头扬言谁敢自称是林红的男朋友,他就把谁揍得永世不得翻身。群众里有些坏小子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,就会酸溜溜地对他说:

    “林红不是你的女朋友吗,怎么一眨眼成了宋钢的女朋友了?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李光头就会痛心疾首地喊叫:“他要不是宋钢,我早把他宰啦!早提着他的人头去笑傲江湖啦!可是宋钢是谁?宋钢是我相依为命的兄弟,我只好认命了,只好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。”

    宋钢为林红上吊自杀,脖子上的血印一个月以后才消失掉,让林红想起来眼圈就会发红。林红把宋钢自杀的事情真相详细告诉了自己的父母,又忍不住告诉了自己最亲近的几个针织厂女工。林红的父母和那几个女工再去告诉别人,一传十,十传百,百传千,宋钢自杀的故事在我们刘镇传播时像细胞分裂一样快,没出几天就家喻户晓了。我们刘镇的女群众对林红羡慕之余,就要去盘问自己的现任丈夫或者未来丈夫:

    “你能为我自杀吗?”

    刘镇的男群众苦不堪言,个个都要口是心非地说上一堆“能能能”,还要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。这些女群众问起来没完没了,最多那个男群众回答了一百多次,最少那个也回答了五六次。有几个男群众被逼急了,只好把绳索套进自己的脖子,把菜刀架在自己的手腕,信誓旦旦地说:

    “只要你一声令下,我马上弄死自己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赵诗人无爱一身轻,前面的女朋友跟着别人跑了,后面的女朋友还没有从别人那里跑过来,赵诗人正处在爱情的空白时期,他对刘镇男群众的遭遇幸灾乐祸,心想这些窝囊废活该受罪。赵诗人扬言,他不会找一个让自己为她自杀的女朋友,只会找一个让她为自己自杀的女朋友。赵诗人如数家珍似的说:

    “你们看看孟姜女等等,你们看看祝英台等等,真正的爱情都是女的为了男的自杀。”

    赵诗人觉得自己和李光头是同病相怜,都是在林红那里栽了跟头。自从刘作家挨揍以后,赵诗人一直躲着李光头,最近的几次在街上相遇,李光头都是对赵诗人点点头就走过去了。赵诗人觉得自己安全了,他开始和李光头套近乎了,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走来,赵诗人招呼着迎上去,亲热地叫道:

    “李厂长,近来可好?”

    “好个屁。”李光头没好气地说。

    赵诗人嘿嘿笑着拍拍李光头的肩膀,当着过路群众的面,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。他说李光头根本不应该把上吊的宋钢救下来,宋钢活过来就把李光头的林红抢走了,宋钢要是没有活过来……赵诗人说:

    “爱情的天平还不是向你倾斜了又倾斜?”

    李光头听了赵诗人的话很不高兴,心想这王八蛋竟然敢诅咒宋钢去死。赵诗人全然不顾李光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,继续自作聪明地说:

    “这好比是农夫与蛇的故事,农夫看见路上有一条冻僵的蛇,就把蛇放到了胸口,蛇暖和过来后就一口咬死了农夫……”

    赵诗人最后忘乎所以地指点起了李光头:“你就是那个农夫,宋钢就是那条蛇。”

    李光头勃然大怒了,一把揪住赵诗人的衣服吼叫了:“你他妈的才是那个农夫!你他妈的才是那条蛇!”

    赵诗人吓得面如土色,眼看着李光头威震刘镇的拳头举起来了,赵诗人急忙伸出双手抱住李光头的拳头,连声说:

    “息怒,李厂长,请你千万要息怒,我这是一片好意,我是在为你着想……”

    李光头迟疑了一下,觉得赵诗人像是一片好意,他放下了拳头,松开抓住赵诗人衣服的手,他警告赵诗人:

    “你他妈的听着,宋钢是我的兄弟,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,宋钢还是我的兄弟,你他妈的要是再敢说宋钢一句坏话,我就……”

    李光头停顿了一下,他在“揍”和“宰”两个字之间犹豫了一下,然后坚定地选择了“宰”字,他说:

    “我就宰了你。”

    赵诗人表示同意似的点点头,转身就走,心想赶快离开这个粗人。赵诗人匆匆走出了十来步,看到街上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自己,赵诗人立刻放慢了脚步,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来,同时感叹地对群众说:

    “做人难啊。”

    李光头看着赵诗人走去时,突然想起了当初狠揍刘作家时许下的诺言,立刻对赵诗人招手了:

    “回来,他妈的给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赵诗人心里哆嗦了一下,当着刘镇众多的群众,他不好意思撒腿就逃,他站住脚。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,他缓缓地转过身来。李光头继续向他招手,李光头一脸的亲热表情,他对赵诗人说:

    “快回来,我还没把你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呢。”

    眼看着群众兴奋起来了,眼看着自己要倒霉了,赵诗人心里怦怦乱跳,他急中生智地摆摆手说:

    “改天吧。”

    赵诗人说着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,向李光头解释:“这里突然来灵感了,我要赶快回家把灵感记下来,错过了就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听说赵诗人的灵感来了,李光头就挥挥手,让赵诗人放心地离去。街上的群众十分失望,他们对李光头说:

    “你怎么放过他了?”

    李光头看着赵诗人离去的背影,通情达理地对群众说:“这个赵诗人不容易,他脑子里怀上灵感,比他肚子里怀上孩子还要难。”

    李光头说完一副宽容的模样扬长而去。他走过布店的时候,沉浸在幸福里的林红正站在里面和售货员说着话,给自己和宋钢挑选布料做衣服。李光头没有看见林红,也不知道林红和宋钢准备结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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