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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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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回国前庄显炀便拟好了辞职信,父亲疾病缠身,母亲也已年迈,他哪里能安心地回国过日子。

    身为人子,他必得在未来不多的几年中照顾左右,可来回的长途飞行不是办法,单位的工作也没道理一直耽误。身为人父,庄凡心从小没经过风浪,刚十七,即使继承公司也要先完成学业,只能他这个做父亲的帮忙打理。

    于理于情,留下实在不现实,去美国更是迫在眉睫。庄显炀提前和赵见秋商量过,眼前情况紧要,也无犹豫拖延的资本,所以夫妻二人便共同决定移民。

    庄显炀是画家,年轻时游览过大半个中国,哈尔滨、上海、苏杭,旅居过的城市不计其数,赵见秋在国外长大,状态亦然。他们结婚生子后定居在榕城,因着庄凡心念书的缘故没再挪窝,却也对“根”的概念没那么深刻。

    离开,行走,对于艺术从业者而言,有时更像是蔫花换水,长精神的。

    回国后的那个下午,庄显炀即刻去美院递交了辞职信,一切手续从速、从简,赵见秋已提前处理手头的工作,并联系了美国方面合作多年的设计工作室。

    庄显炀这段时间压力极大,在深夜的医院颓丧萎靡,在父母面前勉强欢笑,与妻儿团聚后才一点点充盈些精气神。今天来人看房子,他陪着里里外外地参观、介绍,反复地说明,房子无所谓,但他很舍不得太太精心打造的花园。

    跟在后面将人送出家门,瞧见顾拙言和庄凡心站在外头,庄显炀打招呼:“小顾回来啦,听凡心说你回家参加冬令营?”

    “叔叔。”顾拙言应一声。

    他从未如此忧惧,仿佛几步之外面对的不是庄显炀与赵见秋,而是什么索命的妖魔,哪怕这般,他走过去一些,求证道:“叔叔阿姨,你们要移民了?”

    “嗯,后天走。”赵见秋说。

    庄显炀露着笑,笑中有三分遗憾和无奈,但余下七分是坚定不移,他道:“原以为是一年后凡心送你,没想到调了顺序,这两天你们俩好好道个别吧。”

    顾拙言仍不死心:“以后还回来吗?”

    庄显炀考虑片刻:“谁也算不准以后,不过大概率是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烈日当空,实则冷得厉害,庄凡心被凉气激得鼻腔酸胀,憋闷得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不回来了,轻轻巧巧的四个字,就此宣读了他的刑期。

    庄显炀和赵见秋回去了,巷子里前后无人,就剩顾拙言和庄凡心沉默相对。顾拙言只觉一阵阵晕眩袭来,晃荡着,打着颤问:“庄儿,你以后还回来么?”

    庄凡心捂住脸,不待他吭声,顾拙言用力掰开他的手:“你以后还回来吗?”

    顾拙言一遍遍地问,一声声地重复,却蛮横地不给庄凡心回答的机会。他害怕,怕庄凡心说的不是他想听的答案,哪怕那答案仅有千分之一的概率,他也怕得不敢听见半字。

    这不对,一点都不对。

    顾拙言候机时想,在飞机上也想,假如庄凡心真的万不得已提前走,他等就是了,等到一年之后高中毕业,他也过去念书。四五年之后,他和庄凡心一起回国,按照他们原本计划的生活走下去。

    可庄凡心移民不回来话,要怎么办?

    顾拙言不再问了,他越过那一道坎,想当然地、有点自欺欺人地说:“就算移民,等你爷爷病情稳定或者好转,你也可以回来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庄凡心那么轻地回答:“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还有假期。”顾拙言不让庄凡心说完,还是怕,患得患失到极致,“假期我可以飞过去看你,平时打电话,视频,总有办法的对不对?”

    胸口一热,庄凡心走来抱住他,像他以往欺负人似的,那两条细胳膊把他缠缚得死紧。他低下头,嗅着庄凡心的发顶,意识忽然被抽空,晃了晃。

    顾拙言高烧至39度,昨夜种下的病根儿,冻得,急得。

    庄凡心将人就近扶回自己家,搁床上,床尾扔着收拾到一半的衣服,地上摊着行李,顾拙言瞥见,烧得说胡话般一直喊庄凡心,反反复复地说,别走。

    解开厚重的羽绒服,庄凡心才发现顾拙言里面是衬衫领带,一想便知对方赶回来的时候有多匆忙。脱下几层衣物,庄凡心给顾拙言盖好被子,拧湿毛巾擦拭顾拙言的脸颊。

    皮肤滚烫,透着病态的红,唯独嘴唇泛白,顾拙言无力睁开眼睛,摸索着,手从被窝里伸出来,用最后一点力气攥住庄凡心的手腕。

    庄凡心反握住,期间赵见秋端来热水,庄显炀从诊所请来护士输液,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依然没有松开。

    房间内静静的,药液滴答比呼吸还重,庄凡心含一口水,俯身覆上去,一点点渡进顾拙言的嘴里。反复几次,再昏沉都有了反应,最后一口时庄凡心被猝不及防地咬了舌头。

    “疼!”

    “也该叫你疼。”

    话中怨怼分明,庄凡心没反驳,蹬掉拖鞋钻进被窝里,紧贴着顾拙言高热的身躯躺下。他环住顾拙言的腰,抚摸那小腹,胯骨,又起身时被牢牢地搂住。

    “我给你拿点吃的。”庄凡心说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吃。”顾拙言眯着眼睛看他,真切的渴求,赤/裸的难舍,全部灌注其中,“我就想要你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你以后会回来吗?问了那么多遍,不敢听答案,这会儿手背扎着小针,输液袋中的液体一滴滴流失,他意识到,分秒同样在飞快地过去。

    庄凡心一直在想,从庄显炀告知他要举家移民的那一刻,到现在,他想得崩溃了无数次。

    爷爷将公司给他,他学成之后会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,这是他从小的梦想。以后庄显炀和赵见秋也在那边,还有奶奶,父母亲人,工作梦想,甚至是老人的遗愿,每一只至关重要的砝码都落在天平的一边。

    庄凡心饱受煎熬,他试图做个混蛋,一走了之再不纠结,可是夏维通知他要走的消息后,他捧着手机,等一份诘问,等责骂,等来什么都好,他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洒脱。待顾拙言的电话打来,他接听,平静克制之下是抓乱的头发,咬出血的下唇,还有生生被揪坏的衣角。

    庄凡心一整夜没合眼,更深露重时,他偷偷走出家门在巷子里站着,那么黑,只能盯着路口透来的光,盯得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。

    他逡巡徘徊,走到街边去,探着身子审视每一辆经过的出租车,司机误以为他要搭乘,停下,看他摇摇头,驶离前骂他一句有毛病。

    凌晨四点半,往来的车和人越来越少,庄凡心终于招一招手,上一辆出租车奔了机场。他在机场大厅四处搜寻,地勤问他是否需要帮助,旅客偷眼瞧他,他无数次转身、奔跑,却迟迟等不到归来的人。

    那一刻,一晚,庄凡心像个走失的疯子,他想见到顾拙言,想告诉顾拙言他哪儿也不去,孝道,梦想,学业,他什么都可以不要,然而等到天蒙蒙亮,只有精疲力尽无可奈何,他终于站在机场大厅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庄凡心打车回家,高速路上能望到远方的地平线,太阳缓缓东升,红得像他的眼眶。一切面临的担子和责任都没有消失,理

    智回笼,如枷锁重压在身,他要继续这倒计时的一天。

    下了车,从公园晨练回来的薛茂琛站在路口,正好碰上。

    “小庄。”薛茂琛笑着叫他,没问他大清早从哪儿回来,也没问他脸上的斑斑泪痕,只道,“胡姐今儿休息,你陪我吃个早点?”

    路边的小摊档刚起灶,就他们一老一少两人,肉燕汤热气袅袅,庄凡心垂着手没动筷子,安静盯着汤面漂浮的细碎油花。薛茂琛倒吃得香,小半碗汤喝下去润润肺,妥帖了,嗓音都细腻三分。

    “要走啦?”老头问。

    庄凡心动一动眼睫:“嗯,我爸妈说手续陆续办,先过去。”

    “应该的,你爷爷那边要紧。”薛茂琛听庄显炀说过大概,虽然筵席终散场,但邻居这么些年,总是有些舍不得的。他回忆道:“我刚搬来的时候你才是小学生,丁点大,你爸妈看我独居寂寞,总让你给我送好吃好喝的。你呢,一碗汤端过来洒半碗,一盒点心拎过来掉半盒,全养了野猫了。”

    庄凡心抿抿嘴:“您都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“记得,我都记得。”薛茂琛说,“后来你上初中,到了最难管的年纪,给我送一趟吃的就趁机溜出去玩儿。那年去乡下写生,到日子了就不回来,画室的老师给你爸打电话,你爸连夜开车把你薅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老头细数好些,庄凡心听着,模样渐渐舒展开,仿佛被攥得发皱的心肝慢慢地回血。嚼完品尽这么些年,薛茂琛说:“咱们终有一别,你们要回老人身边去,我老到一定地步也要回儿女身边去,所以什么事儿我都记着。”

    庄凡心抬起头,对上薛茂琛苍老但明亮的眼睛。“小庄,”薛茂琛冲他笑,“人和人,迟早都要靠回忆维系,我的妻子,我很想她,离我很远的女儿,我也惦记她,但日久天长乃至生死,见不到的,见不到了,我们就只能想。”

    “爷爷。”庄凡心问,“可我想见到呢,想一直能见到。”

    薛茂琛说:“我想和我的妻子一起晨练,傍晚一起散步,但是办不到。你爷爷还在病床上躺着,希望他马上康复,医生也办不到。这世界上许多事儿都办不到,择个重的,搁下缓的,人这一辈子哪有不抱憾的?”

    庄凡心滚着喉结说不出话,他太痛苦。

    可他并不死心:“眼下我爷爷最重要,但以后,很多年后,我愿意为了现在搁下的,放弃所有别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薛茂琛问:“所以你打算告诉拙言,以后会回来找他?”

    庄凡心惊愕地看着对方,经过数日的折磨,他已经迟钝得难以分辨。薛茂琛擦擦嘴,两个小孩儿的事情他已知晓,顾拙言转学来榕城便很奇怪,女儿女婿瞒着他,他也一早向顾平芳询问过。

    “小庄,你喜欢拙言吗?”薛茂琛问。

    庄凡心拼命点头:“我喜欢他,我真的喜欢他!”

    薛茂琛又问:“你说今年陪我过寒假,还算数么?”

    庄凡心微怔,他后天就要走了,愧疚地说:“对不起爷爷,我食言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也答应了拙言和他一起过年,还答应了他高中毕业一起出去念书,答应他以后一起生活,也许小年轻浪漫起来,还会答应个一生一世。对么?”

    对,庄凡心承诺许多,一起过年,顾拙言为了留下匆匆回去一趟,他却要走了。说好一起出国念书,顾拙言为了他多待一年,他却提前离开。他答应告诉爸妈他们的事情,至今仍未言明……

    顾拙言说出做到,克服一切阻碍来圆满他们的感情,但是他承诺许多,竟一件都没有完成。

    庄凡心嗫嚅道:“我怎么这么坏。”

    “小庄,这不是你的错,一切都事出有因,你也无法预料和改变。”薛茂琛说,“但是,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,正因为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,所以不要轻易的承诺。”

    短短一个月就可能天翻地覆,谁能预料一年后?几年后?

    薛茂琛说:“不要再给拙言承诺了,一次两次,他会包容,但他也会难受。他昨晚在机场大闹又苦等了一夜,这次是不远千里追回来,那下次呢?为你一句不确定的以后,他会等三五年,惦记三五年,也许不惜再和家里闹翻甚至是影响前程。万一你又因种种缘由办不到,他该怎么办?他没有坚强到那个地步。”

    “小庄,你们的感情还没有太久,眼下分开,陪伴自己的还有美好的回忆。”薛茂琛也微微眼红,“如果你们真的喜欢彼此,分开后也念念不忘,那以后各自成熟终究会走到一起的。”

    庄凡心哭着摇头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薛茂琛说了最后一遍:“不确定能办到,预想不到未来,就不要对你在乎的人承诺。”

    天彻底亮了。

    “小庄,和拙言分开吧。”

    输液袋逐渐被抽空,庄凡心坐起来捧着顾拙言的手,揭开几条胶布拔下了输液针,顾拙言安稳地睡着,呼吸很沉,烧还没完全退下去。

    庄凡心陪伴在一旁,静着音看电视,屏幕上在播周星驰的《大话西游》,演到一半,顾拙言慢慢睁开了双眼。

    他们俩靠在一处看电影,谁也没有说话,只听电影里的人说。

    至末尾,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站在城墙上对峙,房中彻底没了动静,幸好音乐响起,是那首挺经典的老歌,《一生所爱》。

    庄凡心伸手够床尾扔的衣服,叠好放在腿上,摞起一件又一件,低着头:“期末没进年级前十,第四十六,也还可以吧。”

    顾拙言心开始慌,捱到现在都没说,他大概能猜到结果了。“你这么叠不对,占地方。”他打岔,将衣服抖开,“我看胡姐都是先对折。”

    “输液至少要输够三天,药也记得吃。”庄凡心说,“后天去机场,我爸已经订好车了,你身体不舒服,不用送我。”

    顾拙言道:“我已经没事儿了,那天几点走?”

    庄凡心答非所问:“我直接念大学,成你们学长了,毕业以后打理我爷爷的公司,又当设计又当老板,估计都没空休假。”

    顾拙言死死盯着电视屏幕,至尊宝走向紫霞仙子,拥抱在一起:“周星驰最近还拍电影么?虽然我不爱看电影,但他的代表作我都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认识你这半年。”庄凡心说,“我知足。”

    《一生所爱》唱到高/潮,苦海,翻起爱恨……

    顾拙言穿上鞋,拿起羽绒服奔逃:“姥爷还不知道我回来,我回去看看他。”

    不顾一切地朝外走,打开门,庄凡心扭头看着顾拙言的背影,咽下辛辣酸苦,哽着最后一口镇定自持:“我们就到这儿吧。”

    顾拙言迈出步子。

    庄凡心说: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
    砰,门关上。

    歌断断续续还在唱,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。

    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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